日期:[2018年07月16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

开了防骗公司也没防住父母被骗

  前不久,一位重庆老人“卧底”上百场保健品销售会,并写下5万多字的防骗日记。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45岁的成都人陈杰去年6月辞职,创立“防骗公司”,专帮老年人防骗。然而,公司至今尚未帮陈杰的父母和其他老人讨回一分钱,他的微信公众号所发文章阅读量也不过一两百。
  就这么个“不靠谱”的公司,能守望住多少老年人?类似的防骗,是没有意义的“死磕”吗?
  未必。让更多人知道这其中的焦虑、无奈与希望,必有启示。
  可喜的是,政府部门与社会各界正形成合力。比如深圳市公安局成立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一些互联网公司建立举报平台,还有公益组织致力于教会老人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它们就像一个个补丁,完善社会治理体制。或许,如堂·吉诃德对抗风车一样的荒诞“战斗”,将不会再现。
母亲的“遗产”
  陈杰从去年初就预感到不对了。一日,脑梗后半身不遂的母亲说这些年投资了80余万元,让儿子看这笔丰厚的“遗产”。他猛然想起,自己8年前结婚,父母叫来几位“干儿子”,席间让他敬酒喊“大哥”。当时他直觉这些人是骗子。
  他翻阅母亲珍藏在小盒子里的合同材料和借款单,发现母亲从2011年起,将钱给了6家打着旅游、文化、农业开发、私募股权基金等旗号的投资公司,拿回一张张承诺高额回报的借条、权益证书或协议,却没有收到任何真金白银的收益。
  陈杰心里一沉,一时还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先调查。果然,其中一家“旅游公司”的负责人,早已因非法集资被抓捕;其他5家公司,要么电话成了空号,要么办公地点人去楼空。
  母亲不愿相信。
  不过,这些人确实能说会道——陈杰想起,大约是5年前,他陪母亲去过一家“文化传媒公司”,那是成都市中心的豪华写字楼,大厅里人头攒动,办公室里坐着学者模样的人,对于经济形势和汇率走势讲得头头是道。
  这家“文化传媒公司”的6万元权益证书,就摆在母亲的小盒子里,分外刺眼。母亲的朴素想法是,手上有点钱,而银行利息低,不如投资赚钱留给儿子。
  陈杰叹了一口气。在他记忆中,母亲素来节俭,戴着一副摔了几次、边角有明显破损的塑料眼镜,口头禅是:“家里都有,何必再多买?”
  成家之后,陈杰不与父母同住,周末来看他们时,母亲常会高兴地拎着面条、鸡蛋等“小礼品”,说是参加活动送的。如今想来,那应是一个个骗局的开始。陈杰琢磨,多花时间陪陪父母,或许就好了。
父亲与“神医”
  帮父母防骗却不光是“多陪陪就好”,现实很快敲了陈杰一记闷棍。
  去年7月,陈杰每周去父母家五六天,可偶尔不去的某星期日,父母竟然“失踪”。陈杰不安,预料是某“研究院”带着父母去北京打“干细胞针”。他听父母提过,当时他反对,提出就算要去也得他陪着。父亲执意不让,因为陈杰已多次干扰他们的“治疗大计”——
  一次,74岁的父亲找来一位“神医”,要给母亲不能活动的左脚关节进行排毒治疗,陈杰请“神医”提供相关资质,次日“神医”就不来了。
  另一次,父亲执意要带母亲去“火疗”。陈杰见母亲被布匹包裹,布上涂油脂,点火后全身如火人,母亲热得满头大汗。陈杰回家后上网查询,发现该诊所没有资质,举报之后诊所关门。
  去年4月,陈杰要带母亲去医院治疗,父亲不肯,说“安排好了”,要去找“和俱乐部合作的社科院专家”。陈杰忍无可忍,冲进那“俱乐部”,把大厅里展示的沙盘砸烂。事情闹到派出所,陈杰答应赔偿,可倔强地要求“俱乐部”出示相关资质,于是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俱乐部主任”。协商未果,陈杰只得求他:“放过我父亲吧,既往不咎。”对方气定神闲:“是你父亲自愿的。”
  回家后,陈杰被扇了七八个耳光。陈杰百感交集,这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挨父亲的打。
  于是,才有了那次“失踪”。父母瞒着陈杰去了北京,不接电话。陈杰急得报警,等到第三天,警察才打通“工作人员”的电话。陈杰恨不得在电话中跪下:“求你把我父母送回来吧。”对方淡淡一句,这是你父母自愿的。警察与陈杰都没法子。
  陈杰很难想象,两位老人坐汽车去北京,路上这两天两夜究竟怎么过的,注射完10多万元的“干细胞针”后,又是如何坐车回来的。
“失败”的儿子
“我是个失败的儿子。”陈杰说。只有趁父亲外出“开会”时,他才能“偷偷”去陪母亲。父亲一回家,他低头就走。
  这本应是一个富足安乐的家庭。陈杰父亲退休后做农用车生意,家里有了点积蓄。陈杰还知道,父亲从未放弃过不能自理的母亲,每晚帮母亲起夜两三次,白天常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去买菜。陈杰某个雨天在小区门口遇上他们。父亲一手推轮椅一手撑伞,缓慢前行,尽量避开小坑。母亲习惯性低头坐在轮椅上,为了尽量让母亲少淋雨,父亲背上湿透了。陈杰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父亲专注的表情。
  陈杰说起父亲时的神情,既爱又恨,无奈且痛。陈杰的弟弟也痛恨那些骗钱的,听说父亲又买了保健品,忍不住打电话去高声争吵。
  多少个夜晚,陈杰一次次反省,该怨父母爱贪小便宜,怎么如此简单的伎俩也会上当?或者,该怪做子女没有尽到责任,陪伴父母太少,才让骗子有了可乘之机?后来他想通了,全家都是受害者,罪魁祸首是那群骗子。
  更多细节,是陈杰这一年多来陪伴父母,旁敲侧击得来的。母亲的一些“干儿子”“干女儿”,都是街头、菜场或是各类养生讲座上遇到的。这些“推销员”知道母亲是教师后,便说自己是刚毕业的穷学生,职场艰难,之后三天两头打电话,还送牛奶和鸡蛋。父亲在“俱乐部”获得某历史文化研究所理事的“职务”。他常把“证书”拿出来翻看,而因为“职务便利”,他自认更容易接触到“比特币”等投资机会。
  陈杰有些失落,或许自己的力量太过薄弱。一次他与母亲聊天,母亲说,若受骗时,能有一家公司保护她就好了。陈杰决定,成立一家防骗公司,免费保护老年消费者的尊严。
“赔本”的公司
  陈杰的公司自去年6月注册以来,至今没有替上当的老年人讨回一分钱。他帮父母防骗,成了“专家”,曾自信能帮忙维权;他也跑过成都不少职能部门,关于投诉的秘诀,记了满满一本子。
  起先,公司名气不够。陈杰自制海报,贴在朋友一家彩票店门上;他还租下店内角落作为办公地点,年租金3000元。可公司依旧无人问津。
  陈杰没闲着。他一边陪伴父母,一边整理自家的受骗案例,再综合各类新闻报道,梳理出4000多种针对老人的骗局。
  去年11月底,他终于在微信平台上接到第一单求助。有人自称买了能治疗糖尿病、白癜风的药品,陈杰免费帮对方查询公司信息,带着药品去当地消费者协会求证,并将消费提示公之于众:该产品为普通食品,不具有任何治疗作用,请勿轻易相信推销人员的虚假、夸大宣传。这是成都市青羊区消费者协会第一次针对个人发布消费提示。
  媒体报道了陈杰的公司之后,更多求助者找来。帮忙维权的形式,主要是通过网络与电话。陈杰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经验都传授他人,常常说得口干舌燥。
  至今来找陈杰的30多位求助者中,唯一一位在线下接触的,是一位成都老大爷。上当又是老套路:一家保健品公司免费带老人去体检,检出“各种问题”之后推荐购买了4000多元保健品,吃了没用,老人打电话要求退货,想不到工作人员上门拿走了保健品,可钱却迟迟没退,公司也人去楼空。陈杰上门帮忙,先去工商部门调查资质,核实证据之后举报公开,之后能做的,只是拎些慰问品去看望老人家。
  4000多元钱,似乎是追不回来了。
  陈杰觉得,或许只能帮到这里。公司本就不赚钱,还赔上了大量精力。
  当然,也有少数几件让他欣慰的事。一是维权时给某保健品公司打电话,对方带着警惕说:“我知道你。”另一次是6岁的孩子放学回家时,高兴地说:“老师说你是个英雄。”
守望“乌托邦”
  陈杰不想当英雄,他更想帮全天下的父母防骗。
  他有太多想法。他尝试过直播,观者寥寥;他发布防骗信息,参考国家企业信用网站等平台以及一些通用的权威调查工具,给“骗子公司”评级;他还计划研发一种模块化、流程化的系统,对正在发生的侵害消费者行为量化识别分类。可是,他曾经四处求关注求点赞,但一篇帮老人防骗的案例文章后,仍旧不过数十个点赞。
  幸而,不断有志同道合者加入。有一家信用资质查询平台免费为陈杰提供服务;陈杰父母所在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赞赏陈杰,常会指点一二。
  成都市针对这种坑蒙老人的公司出台过不少政策,实行了网格化管理,消费者协会在成都各社区也有联络员。
  陈杰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山东有律师事务所成立了民间老年人防诈骗维权中心;深圳市组建了“蓝马甲”反诈骗专业队,走进社区、学校等地宣传,还发放图文并茂的《防诈秘籍》,更值得一提的是,“可疑账户”被限制,“可疑开卡人”能被通报全深圳各家银行,老人被骗资金有了被追回的可能。
  他向记者坦言,公司第一阶段的运营失败了。如今,他改变策略。他把求助者家庭的代表组成微信群,守望相助,取群名“保护伞乌托邦”,目前有70多人。群里很热闹,大家都因类似的“血泪史”成了防骗斗士,彼此频繁分享信息。
  陈杰认为,当下最有效的帮父母防骗的方法,是依靠亲情的力量,家庭对内宽容,对外共同发声。
  虽然,陈杰的父亲依旧对陈杰的防骗事业嗤之以鼻。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防骗公司现已运营大半年,守望相助的“乌托邦”或许未来也能实现呢?
据《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