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5年07月16日] -- 智慧生活报 -- 版次:[A11]

靠山

  □张金佳

  莱康村的换届选举到了关键时候,张有山走进了邻居郭二毛的院子,正是傍晚,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红彤彤的天光里。张有山背着手站立着,雄赳赳的像一只大公鸡,地上铺着他硕大的影子。
  郭二毛专注地端了一个大洋瓷缸子,一碗黄豆散散被他吃出黄烧饼般的香甜来。张有山看他吃完了,递过烟去。
  院子里就烟雾缭绕了。张有山干干地咳了一声,像是被烟呛着了。郭二毛也干干地咳了一声,也像是被烟呛着了。
  张有山看郭二毛,郭二毛别过脸,看一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母鸡,张有山感觉自己杵在那里,竟然还没有这只啄虫吃的母鸡在地上的影子大。
  气氛有些尴尬。
  张有山觉得他在郭二毛面前是应该有些底气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自从他的弟弟张有水在县法院升了官,而且弟弟一对一包联的法兰厂也在村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莱康村的人物了。毕竟弟弟多次下乡走访调研厂区建设情况,时不时还会到门房去看看他,丝毫没有疏远自己这个给厂子看大门的哥哥。后来厂里的领导们也时不时到门房或者到家里来,来了就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一些很亲切的话。开始他还有些受宠若惊,渐渐地,口气就大起来,在村里人面前,他也叫着他们的名字,很熟络的样子,雄赳赳得像一只大公鸡。
  很多时候,张有山喜欢坐在院子里,敞开院门,八仙桌上摆着好烟好茶。“来呀,吸根地道小兰花。”“来呀,喝口代县老黄酒。”他跟走过门前的邻居们打着招呼,感受着满街巷里人们艳羡的目光,感受着满街巷里人们对他的毕恭毕敬。
  今年换届选举开始的时候,刚订完婚不久的儿子耀伟对他说:“爹,我想当咱村的村长咧,不然马上结婚了都没有个正经做的,被媳妇看不起咧。”
  “当,必须当,爸支持你,爸是你的靠山!”“当,想当咱就当!好事要成双!”当村长和娶媳妇,好事一件不能少,儿子的面子一点不能丢。
  “可是郭二毛也想当……”
  “怕啥,有爸在,有你当他就当不成。”郭二毛也要娶媳妇,咱家盖上小二楼娶媳妇,从头开始压他一大截。好事不能拖,说干咱就干。
  张有山就提着好烟好酒各家去走动,顺便安顿大家到时候上事宴。“叔,放心吧。”“放心吧,叔。”“知道了,叔。”“叔,知道了。”人们热情地把他迎进屋,又热情地把他送出院子。他挺直着腰杆在莱康村走动,脚步蹡蹡地,像一只骄傲的公鸡,风从村口吹过,张有山心里就格外舒坦,觉得整个莱康村都是他张有山的舞台,他就喊一段北路梆子,戏是好戏,就是被他唱走了调。
  选举那天,张有山翻新的小二楼也封了顶,响起了鞭。
  随着鞭炮声一块在村子里响起动静的,是两个消息。一个跟张有山儿子有关——郭二毛票数最高,耀伟被甩在了后面。一个是跟张有山有关——郭二毛把张有山告到法院了,法律文书已经送上门了。
  这不就是告诉全村人,我儿子耀伟的靠山张有山不好使么?我张有山的靠山张有水也不好使么?我们老张家的靠山不好使么?张有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他的脸不在脸上,而是贴在了村里人的屁股上。更让张有山恼火的是,自己翻新老屋盖个小二楼,郭二毛竟然把自己告到法院。
  抢耀伟村长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呢,他还故意挑衅我啊?虽说有水不是承办法官,他可是副院长,打声招呼法官指定不会判下郭二毛胜诉啊,还让自己十天内自行拆除?
  莫不是郭二毛也有靠山?
  张有山点了一根烟,回忆起了这个毛头小子……郭二毛是邻居刘寡妇的儿子,两家庄基相邻,仅以墙壕相隔,郭二毛算是张有山看着长大的苶小子。说他苶,是因为读了个好大学,却不在城里好好地待着,反倒是要回来种地,还说要借着精准扶贫的好政策,带领莱康村的乡亲们推广小杂粮脱贫致富。
  张有山心里一阵冷笑。
  莱康村几十亩粗骨精瘦的片刀地,种麦子结个蝇头小穗,种玉米捞不回种子钱,怎么摆弄都是个穷,凭你郭二毛能翻出花儿来!结果真的被郭二毛种出花儿来了。他学的是农林专业,他动员大家在莱康村的坡坡岭岭上种莜麦,他懂土地懂莜麦懂乡亲们的苦,等到满山遍野的莜麦开花,在黄褐色的丘陵山谷间,白绿相间麦浪起伏,如云蒸霞蔚,秋天,莱康村的莜麦就丰收了,还上了省里小杂粮推介会。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郭二毛种莜麦是一把好手的消息和法院判决张有山拆掉违建的消息已经成为村里热闻。郭二毛说自己盖小二楼影响通风采光侵犯相邻权,是堵着你家晒太阳不假,但凭你郭二毛能赢了判决还真能拆了我的墙?
  这口气张有山横竖咽不下去。猛吸了一口烟,再次拨通了有水的电话。“有水,哥这案子你没给说情就算了,哥不想跟这苶小子计较,现在判决下来了,这墙我是不会拆的,我这墙就立这了,绝不能让他半步!还想跟你侄子竞选村长,你可得打点打点活动活动,谁当村长最后还不是你们上头一句话的事,选举结果算个啥,你得让他知道咱家的厉害,让他知道老张家不是好欺负的,让他知道他这莜麦花开了也有花期,早晚败下去!”
  “哥,不是我说你,规矩就是规矩。案子自有法律衡量,侄子能不能被选上村长自有人心衡量。为官一任,亲与清我分得清,这两件事我都帮不了你。”嘟嘟嘟……电话挂断,如同自己在山里喊一嗓北路梆子的回音,散在风里。
  难道郭二毛真的有靠山?张有山原先找人给郭二毛捎过话儿,让他退出选举,还让他识相点把案子撤了,郭二毛硬生生地把人顶了回来。更生气的是,说的话压死人。他说,你张有山有靠山,他郭二毛也有靠山。他郭二毛有靠山?掐指算算,祖宗三代都是磨倌儿,也说有靠山,不是睁着眼说瞎话,真是笑死人了。但是弟弟有水电话里的态度……难道郭二毛真的有更大的靠山?
  张有山决定亲自会会郭二毛,他要亲手捏捏这个柿子的软硬。烟也抽了,茶也喝了。张有山话里藏着话,把要表达的意思说了。夜色凉凉地漫进院子,郭二毛的话不咸不淡,态度不软不硬像打太极。
  张有山着急了,一着急说出的话就乱了章法,他说:“郭二毛,你这犟脾气不收收,要吃亏的呀,这莱康村村子不大担子不轻,和你种莜麦花不一样,别把小身子骨压坏了,你不如趁早放弃了让给我家耀伟,你还留个体面。还有这墙我就立这了,咱都是邻居,耀伟结婚我这老爹要给他撑起排面,拆了墙就是打我的脸,他身后站着我,我身后站着……是不是?”
  郭二毛不说话了。
  张有山站起身往外走,心里暗喜,郭二毛肯定没有靠山,有靠山还能有我家有水在这地界上好使?有靠山他刚刚能不说话装哑巴?看他这秋后蚂蚱能蹦跶到几时。想到这,他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笑意漾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自信满满的样子,雄赳赳得像一只大公鸡,地上铺着他硕大的影子。
  张有山笃定郭二毛没有靠山以后,又去了一趟县里。这回他是喝醉了回来的,满脑子都是弟弟有水那句话,郭二毛是有靠山,他的靠山是人心,是公道,是正义,这靠山比谁的靠山都要大,比谁都好使。
  走到村口,张有山看见村口的告示栏里贴着郭二毛的照片。村里的喇叭里,正在讲解着莜麦的抗倒伏技术,人们簇拥着郭二毛向地里走去,他们都种上了郭二毛培育的改良品种,免得那些枝干软柔的坏种影响莜麦的产量。
  张有山被酒气托着,从他们跟前走过,他想走得威武一些,身体却像是散了架一样,脚步踉踉跄跄地,一点也没了往日的气势。 (作者单位系定襄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