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逝消防员的自白

　　■马明高

一
　　我什么也不是。
　　我已经十分坦然，对什么都不去想了。想什么呢？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一切仿佛都历历在目，好像看电影似的，似乎是昨天才经历过的事情。
　　山西，吕梁，方山，我的老家，那个小山村，我怎么能忘记呢？不会忘记的，还有我那苦命的爸爸、妈妈，我的继父，与相依相伴了多少年的继爷爷，当然还有小学、初中和高中教我的那些老师和校长。我不可能忘记的，还有那个小山村里的父老乡亲们，我是吃他们的“百家饭”，穿他们的“百家衣”长大的。我怎么能忘掉他们呢？
　　可惜，我在那个世界上的时间不是太长，才仅仅20年，何况还有十几年的孩童、少年和上学的时光，从我17岁当上消防员，这才是我真正走向社会，能够为人们做点事情的开始。可惜太短了，太短了，真的太短了，仅仅三年，我就十分遗憾地离开了那个世界。
　　三年有多少个日子？一年才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也就仅仅一千零九十五天。就是太短了，太短了，让我不再有机会去报答那些关心和帮助过我的人们。
　　我，我，我，我真的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了。
　　现在，当然是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已经化作一朵青烟，在这广浩的天空上尽情地飘游。我已经化作一块块土壤里的颗粒，成为家乡土地里的一分子。我已经化为一股清泉，在家乡的老河里缓缓地流淌着，清清地，亮亮地，慢慢地，去丈量家乡的土地，去拥抱更广阔的天地……


二
　　我有两个名字。
　　我的第一个名字叫秦玉超，是我的亲生父亲给我起的。可惜他在我一岁的时候，在煤矿上工作被炸药包误伤，不幸离开了人世。
　　我的第二个名字叫刘泽军，是我的继父给我起的。亲生父亲去世了，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经好心人介绍，母亲只好带着我和哥哥，嫁到不远处的另一个村里，那是一户姓刘的人家。母亲和继父商量后，决定把我的名字改为刘泽军。
　　我生活在山西省吕梁市方山县峪口镇一个叫韩家山的小村庄里。与我们小村庄相邻的村庄有前南村、后南村、峪口村、圪针湾村、东湾村、兴隆湾村、吉家庄村、土福则村、桥沟村、横泉村、郝家墕村、常家山村、安上村和张家塔村等。从这些土得掉渣的村名就可以看出来，它们都是些沟沟洼洼里、梁梁坡坡上的山庄窝铺。它们都是散在雄伟高大、壮阔深厚的吕梁大山脉里的小村庄。我们韩家山附近有很古老的左国城遗址，有清朝很有名的廉吏于成龙墓，周围还有横泉老爷庙和著名的北武当山，以及南阳沟森林公园。听老人们说，我们村里也有个庙，叫三圣庙。南北长约16米，东西宽约11米，面积约176平方米，创建年代不清楚，遗址内有一通碑，据碑文记载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曾进行维修。后毁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三圣庙遗址东南15米处的那棵粗大的古槐，长得十分的茂盛，周长4.5米，高6米，树冠的直径也有14米。村里的老人们也说不清那个已经不存在的老庙为什么叫“三圣庙”。有的人说，那“三圣”是指儒释道的三位大圣人孔子、释迦和老子。也有人说，那“三圣”是说土地爷、送子娘娘和关公爷。母亲不识字，继父和继爷爷也都不是有文化的人，他们说不管那“三圣”是谁，反正都是劝人学好呢！我从小听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人只要从小学好就行，人只要懂得感恩，多说好话，多做好事，就是一个好人。

三
　　其实，继父对我们母子三人都很好，非常宠爱我们。谁知就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得了乳腺癌。继父只好带上母亲到处找医生看，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还欠下了几十万元的外债。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没有把妈妈的病治好。不久，母亲就撒手人寰。
　　尽管继父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但为了给母亲治病借下了不少的外债，加之继父后来又结了婚，家里的负担十分重，只好外出打工去挣钱。没办法，哥哥又回到秦家，我就只好跟着继爷爷在一起生活了。
　　继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每天给我做饭洗衣，供我吃喝，拉着我扫院担水，收拾东西，或者拉着我到地里干活，不是种地锄草，就是施肥浇水，总是默默地，忙得不亦乐乎。干活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他总是一会儿低下头干活儿，一会儿抬起头看我。我知道，继爷爷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必须得听他老人家的话，不让他老人家为了我多操心。
　　有好几天，继爷爷不去地里干活儿，总是早早地起了床，吃了饭后，拉着我就往村里的学校跑，见了学生们低着笑脸示好，见了老师们更是满脸笑容问好，打听这打听那。我抬起迷茫的脸蛋儿，望着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和陌生感。终于有一天，我被带进一个坐着十几个小娃娃的教室里，交代给了一个长得瘦瘦的女教师。我很不情愿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等继爷爷转过身出教室的时候，我不由地大声哭了起来。旁边的孩子们看见我哭了，大声地笑了起来。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继爷爷是把我扔在这里，不要我了。爷爷转过身，急急地跑回来，圪蹴下身子，紧紧地搂着我说：“不哭不哭。”然后仰起头，长叹一声，望着那个女教师。女教师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笑着说：“好宝宝，不哭，爷爷这是送你上幼儿园了，一会儿放学，爷爷就会来这里接你回家了。”继爷爷低下头，看着我说：“爷爷肯定不会扔下你不管，但是你一定得上学，等一会儿放了学，爷爷肯定会来接你的，肯定，爷爷会天天来接你的。”这时，我才止住了哭声，脸烧烧的，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女教师的手……
　　幼儿园的老师对我很好。她知道我家的情况，知道继爷爷年龄大了，家里又没有收入来源，会把旧衣服、学习用品和书本送给我。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这个世界还是温暖而美好的，我长大以后也要做一个好人。
四
　　小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村里的人们对我很好，见我们家有一顿没一顿的，都会给我们拿来馍头，送来米汤，端来饭菜。村里的人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对不起大家。这样，就使我愈发自卑、孤僻，性格变得十分敏感，不想和人打交道。只有继爷爷懂我的心事，懂得我心里的苦处。
　　继爷爷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就是不管如何，都要让我上学。他认为，像我这样身世的人，只有通过上学，学好文化和本领，长大才会改变命运，才会有好的前途。
　　村小学的校长高永宏，理解继爷爷的心思，怕交不起各种书本费用和吃喝费用，加之我的性格有些不合群，不敢让我到学校里上学。继爷爷的日子虽然过得很穷，但是和我一样，都是脸皮子极薄的人。2007年9月，学校已经开学了。继爷爷没有再拉上我，只是一个人背着手，经常到小学校里溜达，默默地望着教室里念书的孩子们和在操场上玩着的孩子们。高校长是一个有心人，有一天，看见继爷爷早早来到学校，又在学校里溜达，就走到继爷爷的跟前，大声说：“孙子该上小学了，赶紧把他带来吧！”继爷爷的脸一下子红了，嘿嘿嘿地笑着说：“恐怕要好多钱吧？”高校长说：“这你不用管，有我呢！你快把孙子带来吧，不要耽误了他！”继爷爷高兴地笑道：“好，好，好。”
　　高校长看见我，忙向我招手说：“小胖儿，快过来！跟我上学去！”我不好意思地望着继爷爷。继爷爷放开我的手说：“快跟高校长去吧！俺这苦命的娃老能遇上贵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说：“去了学校，一定要听高校长的话，好好念书，长大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好好报答世上的这些贵人们！”我使劲儿点了一下头，就跟上高校长，进了一年级的教室。
　　我没有别的，只有好好地学习，好好地背书写字做题，好好地考出好的成绩，去报答高校长的一片好意，去安慰继爷爷对我的一片苦心。在学校里，我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每一次考试，不管期中还是期末，大大小小的考试，我的成绩总是在前十名里面。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得的各种小奖状。墙上每贴一张小奖状，爷爷睡在炕上美滋滋的，望着笑得合不拢嘴。这让继爷爷觉得在村里很有面子。学校让认领好心人捐赠的衣服时，我主动要求把已经领到的两身合身的衣服换成大人的，好让继爷爷穿。所以，那时候，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是他老人家还是很开心的。
　　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总是不由地想起继爷爷。继爷爷今天吃饭了吗？他老人家今天吃什么啦？我不能光顾自己每天吃肉吃蛋，却不管继爷爷。所以，我就趁同学们不注意，把鸡蛋偷偷地装进书包里。晚上回到家，爷爷见我拿出鸡蛋来给他吃，一开始，他很生气：“你是不是偷拿食堂的？”我说：“爷爷你吃吧，不怕！我没有多拿食堂里一颗鸡蛋，这是食堂里发给我的鸡蛋，我不想吃，我想拿回来给爷爷吃。”继爷爷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好好好，爷爷没有白疼俺孙儿。”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没有想到，我的这一举动，早已被我的同桌发现了，把我的这个情况偷偷地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问我为什么不吃鸡蛋要拿回家里？我脸烧烧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办公室里还有好几个老师，都盯着我。我看一眼他们，赶快低下头，吓得更不敢说了。班主任见怎么问我也问不出来，就把我拉到高校长办公室。高校长盯着我说：“刘泽军，你不要怕，这里就我和张老师，你说实话，你不吃鸡蛋拿回家里干什么呢？”我抬起头，看了看张老师和高校长，低声说：“我想拿回去给爷爷吃。”高校长和张老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说话。高校长的嘴唇颤颤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哽咽着说：“张老师，这件事情咱俩知道就行了，以后再不要说了，我会告食堂里的大师傅，每天给刘泽军多发一颗鸡蛋就是了。”班主任老师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不仅比别的同学会多拿一颗鸡蛋，偶尔，食堂里的大师傅也会把中午剩下的饭菜，装在一个饭盒里，等我晚上放学的时候，递到我的手里：“给你爷爷带回去吃了吧。”我背着书包，双手捧着这温乎乎的旧铝饭盒，深深地点点头，大声说：“谢谢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