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授刘毓庆:
回到乡村执教“小学”课堂
人来人往中,它被乘客一脚带到桌子底下,轻飘飘的身体翻了好几番才停住。缓过气来后,它又跳出去,又被另一名乘客一脚带到墙角。刘毓庆拿张纸把这只奄奄一息的蟋蟀轻轻地放在候车厅的花盆里……
如果把蟋蟀带到复园学馆的课堂上,刘毓庆大抵会结合蟋蟀活动的季节和习性,链接《诗经·豳风·七月》中的诗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再让学生们秋天时趴在草丛里找蟋蟀、看蟋蟀跳、听蟋蟀的声音。
这是黄土高原上的国学课堂,在临汾市洪洞县堤村乡北垣村,刘毓庆的老家院子那一排窑洞里。从2023年7月开课至今,寒暑假班共计十多期,每周末还有班,刘毓庆一直这样讲课。
A
《江雪》是在讲作者的孤傲吗?
刘毓庆师从国学大师姚奠中,执教大学40载,在先秦文史及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方面建树颇多,曾担任山西大学文学院院长、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讲到姚先生对他的影响,他说主要有两点,一是社会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二是看问题把握要点,抓要害,少关注细枝末节。
这是什么意思?我满脸问号。
刘毓庆说:“比如《江雪》,你应该记得吧?大多人认为它是在表现作者的孤傲,是这样的吗?”
我心里想是的,我一直是按照这个意思理解的。他说,姚先生紧紧把握住了题目“江雪”二字,“鸟飞绝”是因为寒冷,“人踪灭”是因寒冷,而“江雪”突显的还是寒冷,这里主要强调的是恶劣的生存环境,是渔翁的无奈。这才是关键。
或许是受姚先生的影响,所以刘毓庆才在家乡办起了学堂,引导小学生多思考,找要点,抓要害,把培养孩子们思考问题的能力放在首位。
他用的教材就是小学语文课本。但讲法却大不相同。比如一年级课文《动物儿歌》,内容是蜻蜓、蝴蝶、蚯蚓……都是带“虫”字旁的,他就问,动物还有哪些?全是虫子而叫“动物儿歌”,帽子是不是有点大?准确地讲应该叫什么儿歌?
接着他又根据课文中提到的六种虫子追问,为什么叫蜻蜓?为什么叫蝴蝶?为什么叫蚂蚁等,然后再把一个个小虫子名字的由来讲清楚。而且在解释事物名称时,还随时寻找其间的联系。比如讲到蝴蝶的“蝶”,他联系到了繁字树叶的“枼”(葉),还有碟子的“碟”、通牒的“牒”、间谍的“谍”等,说明它们都有扁平的意思。
在初春日照下,刘毓庆为我们再现教小学生识字的过程。课堂主题是“汉字与中国文化”。他说,汉字是开启中国文化的钥匙,古代称这门学问为“小学”,就是因为它是一上小学就要学的内容。不论从内容方法,还是从学生年级来看,大学教授刘毓庆的课堂,是实打实的“小学”课堂。
B
坐井观天的井是深还是浅
?
四年级的小佩来自西安,参加第四期课堂后,他写了一篇作文《你怀疑过课本吗?》,其中有两段这样写——
刘教授问我们,《拔萝卜》的故事中,这根大萝卜一定能拔起来吗?我们有人回答肯定可以,因为人多力量大,还有人回答拔不起来,如果拔断了萝卜缨子,萝卜依然埋在土里。我的回答也是不确定,可能拔不起来,因为土地上面拔萝卜,土地下面有可能小鼹鼠们也在反方向拔。还好刘教授没听清我的答案,我被自己的回答逗笑了。
刘教授肯定地说:“这个萝卜一定拔不起来!你们见过帮忙拔萝卜,不拔萝卜本身,而是拉着别人衣襟的吗?这样即使本事再大,不抓根本,也解决不了问题。”
孩子们的作业,刘毓庆的老伴兼助教张老师都按期整理留存。看到这篇作文,刘毓庆为孩子们的“刨根思维”而欣慰。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有当头棒喝之感。
二年级有篇课文叫《坐井观天》。刘毓庆问:“坐井观天的井是深井还是浅井?”
深井吧?深井才能困住青蛙,让它只看到那么一小块天空。
那文中提到小鸟来井边喝水,深井的话,小鸟能喝到水吗?
啊?那是浅井?浅井的话,青蛙不就有可能跳出来吗?还怎么坐井观天?
那这口井到底是深是浅?“别纠结了,哪有什么深井浅井……”刘毓庆爽朗大笑。因为课文页下注说:“本文根据《庄子·秋水》相关内容改写。”于是刘毓庆讲了《庄子·秋水》中关于青蛙和海鳖的故事。青蛙向海鳖夸耀井里的生活畅快自在,海鳖准备进井一试,结果被卡住。海鳖对青蛙说,大海里宽又阔,哪像小井口这么憋屈,不玩了……讲完后他说:“问题出在哪,你发现了没有?”
我一时语滞,倒吸一口凉气。像小玲的妈妈那样,又惊讶,又惊喜,又自觉无知。
小玲妈妈因工作不顺利,对小玲大声说话,小玲脱口而出“不迁怒,不二过”。《论语·雍也》里的句子,小玲记住了,还用到了生活中。小玲妈妈激动地跟刘毓庆反馈复园学馆带给孩子的改变。
你若问刘毓庆“这些能让您有成就感吗”,他的回答无疑是“太能了”!相较于做博士生导师,做小学老师意义更大,这是在从根上培育一棵大树。前些天,他受邀去汾西县讲题为《家庭教育在教育中的核心位置》的讲座。负责人问,像他这样的学者讲座怎么收费?刘毓庆说“不要费用,因为我们是同路人”。
每一个孩子就像一棵树,让每棵树能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深厚土壤中,就一定能长成大树。在这件事情上,在这项事业上,刘毓庆是纯粹的、理想主义的。
C
侧面的“人”在干什么?
教室里,课桌上放着一根一米长的荆条。这是用来指黑板的还是打手心的?刘毓庆说:“都有!”说着,他就开始追根溯源。
教鞭的鞭是用来敲打的,“教”字所从的“攵”,原写作“攴”,在古文字中是右手执鞭子的形状。人手里举着鞭子,表示教训人、敲打人。后来字形演变为“攵”。所以,这个部首的字就有了教训、敲打的意思,比如“教”“改”“数”等。
每一堂课,即便内容一样,刘毓庆都要重新备课。老伴在旁边说:“我随堂听课这么久,每听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收获。”我想,这是一位学者的学问和治学精神在起作用。
刘毓庆说他至今对小学五年级时读到的《革命烈士诗抄》记忆深刻。“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午后,极易犯困的时候,刘毓庆声音洪亮、铿锵有力,感慨着:“这是多大的豪气呀,先烈让我明白,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
小学教育最主要的一项任务是“养正”,让孩子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懂得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其次是“立志”,人正了,志向才能端正,不会走向邪路。这是刘毓庆的教学理念。他从第一堂讲“人”字开始,就把这种理念灌输了进去。“人”字的原始形态是个侧面的人形,那侧面的人在干吗?
它是一个人鞠躬作揖行礼的形象。这表示人是懂得礼貌的,是懂尊重人的,是懂礼让的。“人而无礼!胡不遄(chuán)死?”讲解“人”字时,他一定要把《诗经·国风·鄘风·相鼠》里这个金句链接上。
在刘毓庆的文章《农业文明传人面临的危机与难题》中,有这么一句:农村四季风物的变化与生活的多样性,宜于培养儿童机智善变的灵性。同时他认为中华文明的根是农耕文明,农耕文明的根在农村,离开农村这片土地培养中华文明传人,等于无土栽培,只能培养出蔬菜,难以培养起大树来。刘毓庆之所以要把课堂办在农村,就是想为中华文明培养传人,培养栋梁。
90后小伙杨高明是刘毓庆的邻居,为了照顾父母留村创业——养牛为生。在他们全家的友情支持下,复园学馆有了宿舍,能供约50名学生研学所住。他们自费拉几千方土、近百车石头、若干吨水泥,把门前的沟填平建成小广场……做经济回报可能性这么小的事,他们也乐意,就为了留住刘教授。
在这里上课,孩子们眼睛所及都是有生命的。他们能在黄土高原上放声大喊,听一听谁的回声更大;他们会在牛圈围栏边看牛,念出“孤犊触乳,骄子骂母”的古谚;他们能在田地土坡上跳垅,即便害怕也跟着跳,得到面对恐惧的成就感;他们能结伴去山下小河边玩水,忍着肚子饿爬坡返回,为自己的毅力而鼓掌。
从乡村走出去,走上大学讲台;如今回到乡村,走上小学讲台。刘毓庆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最有影响力学者榜单的上榜者,但他说他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学者。大学教授的“小学”课堂,简单、天然,却也复杂、耗人。
71岁的刘毓庆对人生价值的认定有一个方法:如果这个地方有你和没你完全是两个概念,那你在这个地方就有价值。所有生命都需要待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才能和环境相互滋养。就像他到曲阜参加学术会议在火车站碰到的那只蟋蟀,他拿纸轻掩着它,送到车站内的花盆里。他说:“那是车站里唯一有土的、适合蟋蟀的地方了,蟋蟀就不该到这车站里来,那不是它待的地方。” 记者 赵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