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4年01月10日] -- 智慧生活报 -- 版次:[A11]

母 亲

  □赵亚体
  入殓盖棺前,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平静而安详,宛若修行圆满、超凡脱俗的仙人。就那么安然地睡着去了,不再搭理身边诸亲。灵帐前艳阳高照,暗香悠悠,老院暖暖,倒显得当天的“大雪”时节,来得有点不合时宜。
  母亲和父亲同龄,生于1940年,三岁丧母。提起姥姥的模样,母亲只记得个子高高的,没有其他印象。姥爷可怜女儿幼小丧母,经济尚可的姥爷壮年独居,拒绝了乡邻们提亲续弦的善意,保守地认为“后娘难亲”,彻底杜绝了可能诱发的不良隐患。同时,姥爷超前地把母亲从偏远的乡村送进城里上学。中学里,母亲与我的岳母同桌(为我的“包办婚姻”打下了先天基础),岳母大母亲三岁,听她说母亲天性要强,聪慧过人,成绩在班里总是遥遥领先,母亲晚年与孙辈们交流学习心得时,常挂在嘴边且振聋发馈的一句话是:“我真不服气,还有人听不懂,学不会的”。听得直叫唤学习压力山大的孙辈们心惊肉跳,不敢轻易主动上前和老人家拉呱有关学业的话题。
  中学毕业后,倔强的母亲体恤姥爷平时送学往返不易,坚决返乡务农。由于有文化、有主见,被举荐为村妇女主任,18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推优参加铁路工作,几年后遇到了我的父亲,婚后由于其他原因,从临汾来到父亲的故乡运城农村,开启了她正式的农村生活,直到1982年返城工作。这20年里,父母生育我们兄弟四人,生活与同时代大多数家庭一样艰苦不易。组织关系转回运城时,负责同志看她有过村干部的经历,就顺势推荐担任了生产队妇女队长,田间地头、屋前屋后一干就是20年。返城后,一群有着类似经历的人集聚到了同一个社区,母亲又再度担任了十多年的居委会主任,直到父亲瘫痪在床,才结束了她的“仕途生涯”。她这“为官”多年的经历,常常成为我们兄弟四人逢年过节时的谈资。大哥在一个事业单位担任党总支书记,二哥在企业是兵头将尾的党员工班长,小弟经营个体企业并荣选为当地的人大代表,我从企业转隶为公务人员,虽然四个人平时在不同的城市和岗位工作,但都有着诸多的人事思想问题缠绕在心,每每取经母亲,她总能四两拨千斤:“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将心比心”“自身正,不令而行”……风轻云淡地化解了一个个看似团团乱麻、无从下手的纠结疙瘩!难怪1982年告别乡村、搬家进城时,举村之人夹道送别,几个有过家事不睦的老人,拉着母亲的手含泪反复念叨着:“海棠,你走了,我们家再闹腾,找谁评理呀!”
  父亲同胞兄妹十人,排行老大,最小的妹妹比我大哥还小一岁,两代人无缝衔接,“代沟”对于我们这个大家族来说是无从谈起的。记得爷爷奶奶在世过年时,满院的人进进出出,如同来到当下某个生意火爆的超市。母亲身为长嫂,在家中作用自然非同寻常。多年后,听乡邻们对母亲作出最直白的评价是:“从来没见过你妈和人红过脸,从来没听过这兄妹十个人在家有过拌嘴……”
  母亲晚年患上了老年失忆症。从逐渐不认识人,到完全无法自理,也就这么几年光景,但她倔强的个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时闪现着。记得一次出差路过家时,进门听保姆说母亲刚睡醒,正准备扶她起来唠嗑,就见她摆了一下胳膊,嘟囔着:“别说话,还要睡。”话落间,竟然真的又睡了过去,也不过三五分钟,母亲又醒来,孩子般满脸兴奋:“找到了,找到了”,保姆问“找到啥了”,母亲说找到儿子了,说走着走着就少了一个……好在回头又找见了!保姆指着我问母亲,你认识眼前这个人吗?母亲看了看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瞬间又一脸灿烂:“反正我不服找不见!”原来,母亲二次入梦,是寻儿去了!彼时一阵巨大的无奈瞬间袭来,犹如泰山压顶,我木然地站在这个已认不出现实中儿子的母亲,任凭着泪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决绝而下。
  多年的操劳和奔波,使母亲落下了老寒腿的病根,这也是晚年失忆的她活动量更小的主要原因。为了增大她的活动量,常年陪同她一起生活的弟媳和保姆发明了一种“红歌疗法”。最经典的节目就是一起合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手势坚定有力,唱词落地有声,特别是唱到结尾“打败X国野心狼”时,还不惜忍住老寒腿的疼痛狠狠地跺下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失忆症状的加重,母亲的唱词渐渐含糊其词,渐渐语焉不详,渐渐跟着弟媳和保姆的合唱只是挥挥手臂配合节奏,渐渐手臂也不再动弹……
  从石家庄赶回来的三姑说:“你妈一辈子理解人,从不给人添麻烦,不与人为难………看这几天天气多好,天气预报过两天降温……”果若所言,母亲入土后次日大雨滂沱势如夏日,又隔两天丽日恍若春天,“头七”当日漫天雪花飞舞,顷刻间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雪落无声,潜潜中传来多年前每逢天寒地冻时母亲的叮咛:“娃,变天了,多加件衣服”。
  ——母亲走了,时序仿佛也随着我的世界开始凌乱了。
(作者单位系太铁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