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1年03月01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9]

梁山好汉吃牛肉真是为了“反抗”吗?

  今年是牛年。说到牛,我们会想起牛气、牛市、吹牛、牛不喝水强按头等词语,会想起牛奶、牛肉、牛蹄筋、牛腱子等美食,却很少有人再想起老牛耕田的景象。在过去,牛耕一直是主流的耕作方式,牛一直是农民的主要帮手。古代中国重农主义盛行不衰,历代帝王为证明他们对耕牛的保护和推崇,不仅禁止农民宰牛,而且禁止屠户和饭馆出售牛肉。但奇怪的是,不管禁令多么严厉,民间照样宰牛,作坊和酒店里照样叫卖牛肉。历代帝王高调保护耕牛的那些圣旨和律条,往往像废纸一样毫无约束力,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官府禁止屠牛,梁山好汉却动不动就吃牛肉
    我们不妨从梁山好汉吃牛肉说起。
    《水浒传》开篇头一回,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得罪了高俅,带着老母逃出京城,途中在一座庄园歇脚打尖。庄园主人便拿出一盘牛肉相待。
    第三回,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逃到五台山出家为僧,因受不了斋戒之苦,偷偷溜到山脚下小酒馆喝酒吃肉。原文写道: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店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第九回,林冲充军发配,被派到草料场当看守,风雪之夜去外面打酒。那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有第十四回,阮氏三雄请智多星吴用吃饭,走到一家小酒馆里,问店小二有什么下酒菜。小二说:“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阮小二大喜:“大块切十斤来!”
    到后来,林冲、鲁达、吴用、阮氏兄弟等人上了梁山,当了响马,更是牛肉不断顿。每次打了胜仗,或者有新人入伙,宋江都是吩咐后厨“宰牛杀马”,然后大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水浒传》成书于明朝,故事背景是宋朝。但不管宋朝还是明朝,官府对民间宰牛、吃牛都施行限制甚至禁止的政策。在这种政策之下,梁山好汉却动不动就吃牛肉,这是为啥?
    最近十几年,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解释:梁山好汉吃牛肉,是为了体现反抗精神。官府不是不让宰牛吗?不是说吃牛肉犯法吗?他们偏不听官府的,偏要跟官府对着干。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实际上却是现代学者不了解古人生活而产生的臆想。
  宋朝禁止屠牛的圣旨有两百多道
    今人想了解古人生活,不能光看纸面上的规定,不能把死的法律当成活的现实。帝制时代的法律,与现实有天壤之别。法律上严厉禁止的行为和现象,在古人生活中却完全有可能司空见惯。
    以宋朝为例。从北宋初年到南宋灭亡,三百年间出了十几个皇帝,禁止屠牛的圣旨颁布了二百多道。再看法律,从北宋前期根据唐朝法律制定的法典《宋刑统》,到南宋中叶修编的法典《庆元条法事类》,再到现存《宋会要辑稿》刑法部分,都载有非常严厉的禁令。宰杀耕牛、私宰病牛、误伤官府之牛、偷盗邻家之牛,种种罪行均有判例。杀牛之人的惩罚条目相当清晰,轻则罚金,重则徒刑甚至死刑。可现实当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北宋刘斧《青琐高议》记载,与京城开封仅有一河之隔的封丘县谭店乡,一个名叫陈贵的屠牛专业户,总共宰杀过上万头牛。
    南宋判例汇编《名公书判清明集》:提到,南宋名臣胡颖去某地做官,一路上到处见到牛肉作坊,乡间还不算太多,城里更是比比皆是。胡颖感叹道,这些老百姓胆大包天,藐视国法,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宋会要辑稿》里记载的宰牛事例尤其普遍。
    宋真宗在位时,浙江百姓把牛肉当成上品菜,趋利之徒争相宰牛。宋真宗吩咐地方官依法抓捕,一位京官进谏道,杀牛吃肉的人太多了,法不责众,不如网开一面,不要治他们的罪了。
    宋高宗在位时,从杭州驻军到绍兴百姓,都有宰杀耕牛的。宋高宗让御前侍卫抓捕,还贴出了举报一人重奖三百贯的告示,最后仍然是一个法不责众、听之任之的局面。
    如果说梁山好汉吃牛肉是要体现反抗精神,那这些老百姓吃牛肉能体现什么精神呢?难道他们也要揭竿造反?
  朝廷立法保护耕牛及其他畜力,收效甚微
    宋朝以后,元朝是以蒙古人统治中国,统治者更看重蒙古人和色目人的风俗习惯,只有一两个略微汉化的蒙古皇帝顾忌到儒家传统,一方面开科举,一方面禁屠牛。不过,屠牛禁令只用来约束中原和江南地区的汉人,蒙古人、色目人、边疆牧民和云贵苗民都无须遵守。在这个朝代,宰牛和吃牛的现象也许比其他朝代更严重,但目前还没见到明显的文献证据。只在元曲和元诗当中能见到屠牛的情形。
    明朝恢复传统,朝廷继续严禁屠牛。《大明律例》卷16《兵律·厩牧·宰杀马牛》:“凡私宰自己马牛者,杖一百。驼、骡、驴,杖八十。误杀者不坐。若病死而不申官开剥者,答四十,筋角皮张入官。若故杀他人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驼、骡、驴,杖一百。”
    朝廷立法保护耕牛以及其他畜力,倒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作用,但实际收效往往很小。清朝完全继承明朝法令,对屠宰耕牛的惩罚办法与明朝一模一样。但翻开《刑案汇览三编》,北京、天津、保定、张家口,屠户纷纷“私开圈店,买得耕牛宰卖”,从来都没有杜绝过。
  有需求才有买卖,有买卖才有屠宰
    有需求才有买卖,有买卖才有屠宰。屠户之所以冒着违法犯罪的风险宰牛,肯定是因为市面上对牛肉的需求比较多,卖牛肉有利可图。
    古代百姓生活贫苦,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如果家里有一头牛,让宰掉吃了,十有八九不会答应。但如果那头牛老弱病残,无法耕田,则被宰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哪户百姓突然发一笔小财,拿来买肉打打牙祭,那也是理所当然。至于买什么肉,得看哪种肉更便宜实惠。在整个古代中国,牛肉往往比其他家禽家畜肉要便宜,所以只要能买得到,老百姓宁可用牛肉打牙祭,尽管牛是耕田的好帮手。
    刘禹锡写过一篇《叹牛》,说他在郊外散步,碰见一个牵着瘸牛去宰杀的老人。刘禹锡劝老人将牛放生,结果被嘲笑了一顿。老人说:“这头牛能耕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杀,这不是爱它,而是要靠它种庄稼;现在我要杀它,也不是恨它,而是要用它的皮和肉换钱花。你凭什么干预我的事呢?”
    刘禹锡是唐朝人,唐朝皇帝同样三令五申严禁杀牛。禁令有用吗?应该没有。《唐会要》第41卷载有唐宣宗一道圣旨:“天下诸州屠牛,访闻近日,皆不遵守。自今以后,切宜禁断。委所在州府长官,并录事参军等,严加捉搦。”如果禁令有效,唐宣宗会说“皆不遵守”吗?他和此后历朝历代的皇帝还用得着三令五申吗?
    古代士大夫当中,确实有人不吃牛肉。唐朝画家韩滉,传世名画《五牛图》的作者,爱牛如命,不仅自己不吃,还狠狠地惩处杀牛之人。他在浙江西部当官,逮住杀牛者,先砍头,再把尸体挂起来曝晒,以此给牛报仇。元朝文人孔齐,自幼秉承母训,“唯羊、猪、鹅、鸭可食,余皆不可食”。有一年闹饥荒,猪肉价格高,牛肉相对来说便宜得多,孔齐买不起猪肉,想用牛肉解馋,又不想坏了自己的规矩,于是向上天祷告一番,然后才吃。吃完这顿牛肉,脚丫子肿起老高,仿佛被牛神诅咒,于是再也不吃牛肉。
    但士大夫跟士大夫并不一样。我们最熟悉的宋朝大文豪苏东坡,就不反对吃牛肉。想当年,苏轼流放黄州,开荒东坡,与农夫为邻。邻居家的耕牛不幸患病,决定宰掉吃肉,并请苏轼一起享用。苏轼应约赴宴,帮邻居烤牛肉,大醉而归。事后苏轼写了一幅书法,名为《牛酒帖》。
  民间养牛耕田,远远没有卖牛肉划算
    所以说,《水浒传》作者之所以描写梁山好汉宰牛杀马、大吃牛肉,并没有“体现反抗精神”的深意。施耐庵仅仅是把古代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饮食习惯顺手写出来而已。细看全书,这帮好汉不仅吃牛肉,还吃羊、吃马、吃鱼、吃鸡、吃鹅……跟他们吃牛一样,这都是为了充饥或解馋,体现不了反抗精神。
    问题是,历代官方制定的屠牛禁令为何不被大家遵守呢?
    在《宋会要辑稿》刑法卷,有一位官员向宋徽宗解释了屠牛禁令为何无效:一头活牛只卖5000到7000文。如果宰杀卖肉,却能卖200到300斤。按照每斤100文的市价出售,可得2万到3万文。所以民间养牛耕田,远远没有卖牛肉划算。朝廷虽有禁令,养殖户却能想办法把禁令变成废纸,将好牛当成病牛和死牛卖给屠户。养牛者有利可图,屠户有钱可赚,食客们有肉可吃,区区刑罚又怎能禁得住呢?
    用经济学的眼光来看,这位宋朝官员道出了民间宰牛行为的本质,也揭示了古代中国历代帝王保护耕牛的无知之处。其实根本用不着官方进行任何保护,老百姓自己就能做出最理性最划算的决策:只要用牛耕田带来的利益能超过宰牛卖肉,那么用不着官方禁止,老百姓自会保护耕牛;否则无论官方怎样禁止,宰牛和吃牛的链条都不会断绝。 据《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