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年03月18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1]

半本稿纸的悔恨与激励

  1976年秋季的一天,我从田里耧玉米收工后,拖着极度困乏的身子,从几里外的东坪梁头爬沟上梁回到家中。瘦弱多病的母亲早已为我熬好谷面糊糊,小灶锅里还炖着黍子面糕饼和烩菜。
    我尽管已经饥肠辘辘,可心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填饱肚子。我走进西窑,想从炕边的小木箱里取出那一沓子已经写了一大半的手稿,当晚将最后一部分写完,然后第二天上工前,骑自行车投到十多里外的邮箱里,说不定会有一线希望能够发表。这希望不光是图个发表,更重要的是通过发表,能引起公社的注意,为自己谋求一份工作。可是左找右找找不着,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脸上带着愠色重声质问母亲:“我的那本稿纸哪儿去啦?”
    母亲低声说:“我见女女早上从箱子里拿走了一个本子。”女女是我侄女,在几里外的山下村子念初中。
    这下我全明白了。稿纸只用了一面,肯定是她拿去当作业本了,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可这次不同,我写的东西,是以邻村前几年发生的水库垮坝事件为蓝本,虚构人物和情节的稿件。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怕不明就里的人对号入座,误解为是揭露什么社会阴暗面,闹不好会惹出一场麻烦。我越想越感到事态严重,更没心思吃饭了。
    可当时已经很晚了,女女住校,我们家离学校又不算近,路也不好走,没法去找。母亲觉得没帮我看好稿纸,很自责,对我说:“明儿前晌我给你去要。”我正满肚子怨气,就没有吭声。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出工。中午收工回来,就看见一本稿纸被放在小木箱的最上面。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看,背面已写了几页数学题,但好在,写的东西都在。我终于安下心来。
    可事后,我越想越后悔,怎么能对母亲发火呢?母亲生育过12个孩子,只养活大我们弟兄三个。大哥曾参军,抗美援朝回国后,被统一安置在大同矿务局白洞矿,却不幸因公殉职,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双眼,逐渐双耳失聪。大嫂改嫁本村,带走了三个孩子,可母亲还是有一个鸡蛋也要分给孙子孙女吃。家里还有我要吃穿,所以,她更加节衣缩食,连顿饱饭也舍不得吃,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次夜里去堂屋抱柴火,她竟然晕倒在地。
    1977年恢复高考,全公社仅我一人如愿以偿,母亲竟神奇般地精神起来,直到83岁寿终正寝。
    稿纸的事已经过去40多年了,母亲去世也已27年了。如今回首往事,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年那晚对母亲近乎呵斥的埋怨。
    我至今无法想象那天她是怎么摸索着经过村口陡坡、西梁、南坡、二道沟、三老汉沟、大沙沟,再进入山下村问到学校的。须知她平日里走在街头都认不清对面的人啊!尽管如此,她仍旧用一上午打了个来回,回家还不误给我做饭……母亲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李生明(大同市委办公厅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