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年12月03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

一位74岁老人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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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找你做个咨询吗?我心里难受。”2008年4月的一天,我的咨询室里来了一位老人,他说:“我今年74岁了,是做物理研究的。现在虽然退休了,但是还参与一些大型的物理学研究项目。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咨询关于我和妈妈的关系问题。”我一边在纸上记下:74岁,物理,项目研究,妈妈;一边暗想,这位妈妈得多大年纪了啊。
    老人继续说:“我妈妈今年96岁了,一个人住在河北老家的农村。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4个人,我是老大,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和其中一个弟弟在北京,另一个弟弟几年前去世了,妹妹住在成都。大家都想接妈妈到城里生活,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多劝几句就生气。毕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们就想着经常回去看看她。”
    我在脑海里勾画出一幅图画:农村大院子里,几间大瓦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干净爽利,身体硬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自家菜园子里忙活着,享受着自己的时光。
    老人说:“可是,一想到要回去看望她,我就难受,甚至好几天都睡不好觉,而且还没有办法跟别人说。”
    老人的情绪开始变得激动,我感到很诧异,好奇地看着他,问:“怎么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说:“只要我们一回去,不超过半个小时,她就开始骂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老人说到这里,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过,从他略微颤抖的手臂来看,明显气愤大于难过。“从小到大我都没敢和她犟过嘴,因为她顺手抄起东西就会打我们。我记得有一次,弟弟和她吵了一句,她拿起擀面杖就给了弟弟一下,打得他胳膊肿了好久。妹妹胆子更小,住不了几天,就哭着坐火车回去了。”老人接着说,“问题就来了。自从那次打了弟弟之后,弟弟说他以后只有过年回家。妹妹最近一年间,孩子待产,脱不开身,每月看望妈妈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我在纸上记录“每月回家”,听他继续说:
    “又快五一了,我有心不回去,但不放心她,而且总得给孩子做个榜样。可如果回去我又头疼,不想听她骂街,我甚至担心,在家里我会突发心脏病死掉。”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嘴唇也跟着颤抖。
  ——2——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做儿女的有时也很为难。“假如你回家了,期待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妈妈,看到哪些画面呢?”
    他想了想说:“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大老远跑回来看你,你至少问问我们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们过得好不好吧?有任何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商量。”
    本着“谁痛苦,谁改变”的原则,在这个亲子关系的冲突中,改变这位儿子才是可行的。想到这儿,我说:“现在,我想试着用一种‘合理想象’的干预方法,做个小体验,您要不要试一试?”
    老人同意后,我和他并肩坐好,然后打开音乐,开始引导他:“现在请您选择一个舒适的坐姿。请您闭上眼睛,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我们做几个深呼吸。“……“如果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放松的状态,请竖起右手食指示意我一下。”
    随着我的语速越来越慢,我们的呼吸也到达一个频率。最后,他竖起了右手食指,我开始下一段场景引导:“想象一下,五一节,您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坐着火车,回到了阔别许久的老家。当你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把你迎进了屋里。放下东西,她坐在你的旁边,一边微笑着拉着你苍老的手,一边关切地问:‘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们都还好吗?大老远的回来,让你受累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突然间,老人睁开眼睛,“我一直都很羡慕别人家妈妈和孩子关系很亲近,我妈这辈子都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
    看到这样的反应,我知道,这个方法开始起效了。于是故意问:“为什么?这样的画面不是很正常吗?”
    老人转向我说:“你不知道,一个人一个秉性。有人天生就不会说某种话、做某种事。比如我妈这人,她一辈子都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更不要说拉着我们的手聊天了。根本不可能!”“她这辈子只认一个理儿,就是每个人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她生下并养育我们,这是她应该的。我们长大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们应该的。人听父母的话,说到天边也不会错。这就是她的观念,一个快100岁的人,怎么可能改变?”
    我看到已经差不多了,就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也许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她才能风风雨雨走过近一个世纪。你坚定地认为,她是不可能改变的吗?你期待中母亲的样子是不会出现在她这里出现的,是吗?”“是的,一定不会出现的。”老人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失落。
    我接着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变成那样,为什么还执着地期待她改变呢?”
    老人先是一愣,随即转过来看着我。然后又看着对面的白墙,思考了大约一分钟,又转过来说:“对啊,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做到,为什么我还在期待呢?!”
    我把脸转向对面的白墙,好像看着远方,说道:“就好比,明明这里是一堵墙,我也知道这堵墙坚硬无比,无法撞破,但我执着地撞墙,一下又一下,一年又一年,直到撞得昏天暗地,头破血流,也不肯离开,去选择从墙旁边的门里通过。”
    听到这里,老人突然说道:“我懂了!从小,我就羡慕别人的妈妈跟孩子很亲,经常有说有笑的,总希望我的妈妈也能变成那样。抱着这个希望,我执着地‘撞墙’70多年,还是没想明白啊。”
    我依旧看着远方,点头继续说:“根据您母亲的成长经历,我们也能理解。她无法改变,也没有能力给予我们想要的东西,这一点可以确定。但你为什么一直在向她索要她不能给你的东西呢?”
  “这个,这个是我今天第一次意识到的。我突然觉得很惭愧,真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老人看着我,嘴唇又开始有些哆嗦。
  ——3——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思考的,又会如何解释,但我突然有种直觉,一定有我猜不到的故事来解释这一切。
    于是我继续发问:“执着地向别人索要他们根本无法给予的东西,要不到,你很痛苦。这种模式在你的其他人际关系中有没有表现出来?”
    老人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从眼眶中渗出,滑过脸颊,顺着横竖的皱纹往下淌。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老泪纵横。
    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一直觉得老伴儿太笨,不会做饭,不会教育孩子,自己的工作也不够出色;我带的研究生,我总觉得他们不够努力,不珍惜学习机会,不把心思放在搞研究上,以致很多学生后来和我关系很僵;我的儿子,我也总觉得他做事不够用心,没有我们当年用功,不奋斗……周围很多人都怕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要求他们的那些事情,他们是否有能力做到。”
    我一边在纸上记下,一边说:“关系模式,肯定不是体现在一个关系中的,一般会反映在很多关系中,尤其是我们早年的家庭关系模式,会影响日后自己的家庭关系、工作关系等。”
    “对,我现在越想越明白,为什么非得向别人要他没有能力给予你的东西呢?”老人陷入思考中,“我还经常跟别人说换位思考,我自己都没有做到。这么多年,真是苦了自己也苦了他人啊。”
    听着他这席话,我感觉刚才那位在母亲面前垂泪而坐的老人不见了,面前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更像一个正在承认错误的孩童,非常可爱。
    第一次咨询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老人又来咨询室了,感觉比昨天舒展多了,整个人看起来很舒坦。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小贾老师,真的很感谢你昨天的咨询。我回去后,一直在琢磨你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昨晚睡得很好,几个星期以来没有这么好好睡过觉了。”
    一般来访者问题解决了,很少有亲自跑来分享结果的,一定还有别的故事。
    老人开口道:“我妈妈这辈子其实很不容易。一个农村老太太,养活四个孩子,有三个考上了大学,有两个都评上了院士。我妈妈真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老人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我故意问:“我很好奇,同样一个妈妈,前后描述怎么差这么多呢?我有点凌乱啊。”
    “不是的。”老人破涕为笑,接着说,“是因为你那句话,她都96岁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改变。如果她变了,那就不是我妈妈了。”
    说到这儿,老人又哭了:“这世上,如果连自己亲妈都不能接受的话,我还能容得下谁?骂就骂吧,以后她真要走了,那时我想让她骂我,都不会有机会了。”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她从来不骂别人,包括几个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她都不骂,只骂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也许,这就是在她的信念里,爱自己孩子的方式。”
    摘自《活得明白——生涯咨询的十八个典型》(贾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