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年08月09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6]

开山种树——田树苌的书法思维

  中国书法的发展史中,明末书家讲究“奇”,强调越古越奇,后来逐渐蜕变为追求丑,越丑越笨拙的字越奇越美。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与艺术,一代人有一代人之贡献与作为,在这个时代导引风气之先,且又能集大成者,傅山是具有雄辩高位的代表人物,构成了一种全新的书法视觉艺术效果。
    历史上的任何一派书法艺术,是有来龙和去脉的,无论是隔着多久的时间,可能在人的心里熠熠生辉,让记忆永远留存、传承。书法家田树苌作为书法中人,多年凭借着一身傲骨,与古为徒,通过熬思想、熬心力、熬意志,在悠长的时间和寥廓的空间距离中,以傅山先生深度的书法学理为轴心,为探寻和固守傅山书法艺术的实践家,其笔墨气势犹千钧撬动人心的开阔,给人一种仰望泰岳的视觉美感,书法功力贯通了傅山草书精神,呈现出顽强、神奇、独特的壮美。
    我与田先生是忘年之交,怀敬仰叹服之情,走近田先生。下面就从著名书法家田树苌先生的艺脉接续和笔墨表现,以及出自肺腑的书法思维进行浅读写起。
  一、先得笔力、存乎一心
    追摹傅山书法,就要弄懂傅山先生充满辨析的哲学必以及书法的韵律和艺术灵感的来源。在田树苌先生心中的书法文化架构的不是一种静态存在,而是一个动态的生命过程,他以读帖与古人心灵的意会,把“四宁四毋”为入口,在傅山书法的《天泽润公碑》《傅青主先生自书诗稿》《哭子诗》《丹枫阁》等经典的书里领悟傅山书法艺术的精义,获得新的启示,建立起书家审美思想独有的话语体系。感受傅山书法,草书则是腾跃蹁跹的舞蹈,浑然一体,杂而不乱的书写技术、审美和精神的表达。从技法角度无条件地接受法帖临摹功夫,更深地理解笔墨技巧,并力图在的韵律,以风驰电掣般的线条飞扬,运笔节拍舒缓间,墨枯至渣笔,粗拙至散锋,笔墨无不用其极,奔放至极散逸生,精制至极就是朴拙。来显现对立矛盾调合的美。田先生的理解是:“破与立,在于运用之妙,妙在能出,关乎权衡取舍之间,书家要善于在对称中追求不对称,在平衡中打破平衡,在对比中找到平衡,这就是书写艺术家的高手。”他按照傅山所说的“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来滋养其书的意、韵、趣之气,以及取法的广度与深度。田先生的草书作品有不论在技巧上,还是精神层面上,把握大巧若拙就是自然的书法形式,通过避让、呼应、映衬等,造成书法内在冲突,形成了笔墨语言丰厚而又渊雅天成,充满张力积淀而又淋漓尽致。
  二、去俗求韵、自省自觉
    书法艺术有着深邃的逻辑,两千年前老子的言之金玉,有“大巧若拙”一说。浸墨书坛几十年的田先生崇尚傅山先生,保持着对书法艺术的深挚领悟,说:“学古人,要沉的进去。傅山很讲师古的,认为‘字一笔不似古人即不成字’,并隐逸超俗的思想。傅山认为俗字全由人力摆列,无天机自然之妙境。傅山看来,写字不要忸怩作态,不要造作,而要顺乎自然。破得过度,不成章法;一点不破,刻意安排,又匠气十足,便是俗字,传山提出‘闲中有不得得,迅笔含毫均为藉经,观者自豁然,斯技也进乎道也’。”
    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匠气”,常被用来比喻诗词文章过于追求辞藻堆砌、精雕细刻,写字作画四平八稳、呆板刻意,这样一来便有失创作内容的生动和灵转。上世纪70年代初,启功先生看到林散之书法作品,曾恭敬地脱帽三鞠躬。林散之称:“书法跟人走,人俗字也俗,‘俗’是千百万人脱不掉的。”
    田先生接续古人精粹的同时,以自省成为自觉的定力和心境,来把握变则通、通则达。在他看来:“俗的艺术被草根文化所观赏。书法是行为艺术是可以尝试,但不能标新立异、独辟蹊径违背书法艺术的本真和规律,这是不理性的冲动,重要的是在内在修养和精神层面的淬炼与升华,书家要留下人生优美的‘笔画’,以人格作为基点和支撑,读书是不可或缺的桥梁,以学养为必备资粮,还要跋山涉水。并须以‘省’促‘醒’,做到胸中与视野的‘醒’,在守正中创新,才能不期而然地从笔底流出。”
    书人合一是被历史证明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心中无文,学帖照样会俗气满纸,令人掩鼻;心中有文,学碑亦能自然而又文质彬彬。
  三、宁毋至理、自有真诠
    探究傅山,是绕不过“四宁四毋”这赋有玄机的理论,它牵系书家着“丑与美”“巧与拙”不同情感和美学信息的表达。
    感受深、得益多的田先生,就此话题上一堂不短的课,具体言:“‘四宁四毋’字字千钧,是傅山‘最高哲学’所在,表达一种‘骨子里’的高度,给书法注入了‘大丈夫’的气势,提供了不可比拟的空间力量和技术力量,铸就了智慧,推进了美学品格,拔高了门槛,构成下传之脉。因哲理性强诡谲难解,一直搅动书坛有厮磨太久的不同争鸣,有不识庐山真面目者,把它归咎于危险的东西,对高尚的书法哲理,被无知和低俗所吞噬,当然也不排除有用支离来虚张声势者,来掩饰内在的空虚。傅山先生是个‘多面手’,从他鲜活的书法墨迹中,可以看到既有精致淳雅的小楷《金刚经》,又有金戈铁马、长枪大戟、狂风暴雨般宣泄魅力的草书书作。‘四宁四毋’是在带着亡国之痛提出来的,处处闪烁人生和艺术理性的光芒,是字形美的再创造,傅山《散论》《霜红龛集·杂记》文中可以找到许多自证。若更深层次地理解,就要走回中华哲学最富有生命力的原创精神——先秦子,傅山自谓‘老庄二书,是我生平得力所在,旋旋细字旁注,当精心探索,若省得一言半句,便有受用,可由入道’。他对老庄的‘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泰初有无’‘隐而不隐’等命题,都作了认真的研究与阐发庄子,也为他打下了美学的生命底色。‘宁与毋’的核心是‘拙’。‘丑’不过是‘拙’的一种表现形态。评‘丑’不论‘拙’,无异于见木不见林。‘拙’虽不表现为‘真’‘善’融于‘拙’。‘宁与毋’表现出来的是要生龙活虎,要颠风云板荡,更要古拙生辣;不要耳熟能详,不要司空见惯,不要老生常谈,不要自我夸耀,更不要浅薄流俗。他告诉儿孙的是写字中‘拙’与‘巧’‘美’与‘丑’相互的‘机变’,这种‘机变’是相互的,在循范又破范,两极之间频频转换,来释放力量。美书和丑书是相对的,宁可追求高一级层面的‘拙’,也不要固守低一级层面的‘巧’;宁可处于高一级层面的‘丑’的位置,也不要停留在低级层面‘媚’的位置。”
    田先生景仰“四宁四毋”的发端,一问几百年,没有简单论定,在追古通幽、畅情达意、释哲穷理的同时,用极其严肃的旁征博引究其深旨。又言:“‘四宁四毋’为书法的前进提供了条件,有跨越时代的恒常性,可以说是时代之赐,理解了才能步入傅山书法风尚主体部位。傅山先学赵松雪,后学颜鲁公,把董文敏所继承的雅、秀、巧、媚的东西抛弃得一干二净,一个‘诡’字道出了傅山的追求。同时代的王铎长傅山十四岁,在书法造诣上与傅山比肩,他对写字审美心态是‘如海中神鳖,戴八肱,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要‘劈山超海,飞沙走石,天旋地转’,要‘虎跳熊奔,不受羁约’这何其地傅山相似。王铎欣赏的就是面如贝皮、眉如紫棱、口中吐火、身上缠蛇、力如金刚、声如彪虎的‘幽险狰狞’,在‘晚明六家’中王铎和傅山的艺术风格是最相近的。距王铎和傅山300多年后的草圣林散之,他的书法艺术蕴涵着其人之真、诗之韵、画之意,也对‘机变’有言:‘其始有法,而终无法,无法即变也。无法而不离于法,又一变也。如蚕之吐丝、蜂之酿蜜;岂一朝一夕而变为丝与蜜者。颐养之深,酝酿之久,而始成功。由递变而非突变,突变则败矣’。这是林先生进入化境后深刻的体验到并道出心声。”
    书法是为精神服务的,是用笔墨对汉字进行造型处理的一门独特的艺术,它的美归结为万物有灵的原则。听田先生的一席话,让我感到“一伸手就触摸到了书法的‘天堂’”是不可能的。
  四、大巧若拙、挥墨从心
    书法一道,非限于书法而为书法也,与想象力是有缘分的,真实的艺术是灵魂,已成为书法界共识。
    如果用“率意天成”四字来形容田先生书法,我认为是十分确切的。他常说:“保持自己的这种敏锐性非常重要,要充盈的精气神掌控。过凭直觉、凭一时的灵感进行创作,无灵感或者说找不到感觉时不写字。将情绪调动到最高潮时,理性的思维也能在潜意识中起到调节作用,最后才能达到躬求的意中之笔。”
    书法是瞬间表现的艺术,却是一生的功夫。田先生的笔墨能造就一种笼罩远近的“魁梧”之力,墨迹最让人开颜的是“放”,放得舒卷自如,线条既厚重又开张。有着不连带而草性飞扬的特点,不经意间达到了各自相安的和谐。我特别注意到田先生草书中的那些斜钩长捺,这是最不容易写的,他锤炼着线条的力度、涩度、厚度,却写得弹挑沉稳,凝重而又飞,收放开合,有特别强烈拙朴的味道。在方圆、提按、露藏、虚实等这些对比的落差离间得更大,对立愈大,调合愈难,尤其在草书纵笔急转中,笔墨能大开大合,中锋圆转必方折,斩钉截铁,让全局增活。使我屏住气息,体会到心灵的震撼。
    田先生的渊源有自的“势”是极其珍罕,是一种冲力的美,不少看似不平衡,实际却十分平衡的结构形态,有不事雕琢,功力老到,但时出新意,结字讲究,但用笔、章法却是卓奇率意,竟似天成。书法追求是唯一断不了、挣不脱,推崇备至的傅山是清初知识、学识、意识品位变革的人物,特点在他的字中也时隐时现,往往于创造出或如处子,或如蛟龙,或憨态人迷,或古树悬空,体现了他的学有渊源和非常明显的个人审美倾向,从奔放洒脱的意气风发过渡到老辣古拙和平淡天成的境界,所谓的人书俱老。
    “乘酒漫为书之。”这酒在书法创作中是屡屡被人说到的话题,田先生生性豪爽,有时带着微醺的感觉进入状态书成,对作品张力的比对韵致上增添了生动的元素。
    田先生把生命溶入笔墨中,并在笔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学内容,由时间凝为经典,体现生命的跃动,散发着自己的生命强光。
    我一再想,用这个题目是有很多感触的,是把傅山与田树苌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用“开山种树”命名为妙。“山——傅山,树——田树苌”,这不仅有一种意境的美感,更多体现艺脉守望、叩问和传承的因素。巨擘傅山,这座的大山实在是话题太多,稍作打量都能找出值得长期或者一生钻研的理由,他是清以来学术研究诸子“开山鼻祖”,开启了清代子学复兴的先河。田先生这棵已成气象的大树,高耸挺拔地在大山里,屹立不动,不停的吸收营养,怀着敬畏去感受着大山的雄奇与险峻、静谧与美丽,经历着四季变迁,构筑自己的精神空间,体验内在的丰饶和充实,已是一道无法回避也无以忽略的独特景观。卢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