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年04月19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1]

(上接10版)

  端详喜儿与审视角色
    喜儿是旧中国千千万万个受苦受难百姓中的一个,是沧海一粟,又是代表人物。塑造人物要有时代特征,脱离时代就不能让观众感受到生活于旧中国底层的女孩子的苦难,对阶级压迫也就不会有深切理解和真实触动。艺术形象不脱离实际,才真实可信。我试图从不同角度观察这个角色。
    杨白劳看喜儿是什么感觉?喜儿少小失母,杨白劳老来得女,又当爹又当娘,一口水一口饭将喜儿拉扯大,疼爱如宝。放在地上怕丢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方才安稳。在他眼里,喜儿是任何东西也不能替换的心肝宝贝。
    在大婶(大春娘)及大春眼里,喜儿是俊俏、聪明的好女孩,大婶未来的儿媳,大春心中的好妻子。
    在地主黄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眼里,喜儿不过是一个花样年华的丫头,可以用租子来顶替的廉价农家女孩,想要就必须得到,如同一个物件。
    在观众眼里,喜儿是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拥有美好青春和懵懂爱情。然而,她突遭命运转折,从无奈无助,到被糟蹋蹂躏,继而反抗出逃。
    我从各个侧面审视喜儿,挑选她每个阶段最具特色、最活跃的因素,以此确定性格基调。基调是关键。基调确立了,并不等于表达清楚了,还要一层层揭示她的演变轨迹。关键像一颗杏子,仁是包在里面的,外面需要音乐、表演、舞美等综合元素配合,进行立体塑造。
    我把喜儿的形象分成三个时段:一、少女、纯真;二、绝望、求生;三、复仇的刚烈与在希望中成长。
    把三个时段归于一个总体判断,源于戏剧底本。三个喜儿,三改其颜。无论是少女纯真的喜儿,绝望求生的喜儿,还是复仇刚烈的白毛女,都以歌剧的核心音乐基调为依托。也就是说,必须把三种形象依托于几首最重要的唱段上。
    第一个是少女阶段。企盼幸福,渴望爱情,盼望“年来到”。表现主调是活泼。眼睛是发光明亮的,看东西是跳跃快速的,肢体语言是轻盈雀跃的,音乐语言是欢快流畅的。从“北风吹”的音乐进门,先快速把白面斗放在锅台上,马上转身把门关上,门闩还没有拴好,头已经快速扭转到白面上。一系列动作都集中于包好饺子、等待爹爹回来一起过年的单纯目的上。
    白面饺子成为主要载体,也是推动喜儿行为的主要想象物。以此穿针引线,把一系列事件串联在一起。爹爹回来要吃饺子,大婶、大春哥要来吃饺子,大伯要来吃饺子。正在一家人将要团圆吃饺子之时,穆仁智打着灯笼追上门来逼租。拿喜儿顶租的阴谋出现,摧毁了饺子寓意的团圆,团圆寓意的年,年寓意的家。饺子没吃上,杨白劳悲痛欲绝,趁着喜儿睡着的空档,喝下了点豆腐的卤水,悲愤而死。所以,白面饺子要从歌唱、眼睛、动作、语言上尽其所能,加以突出,让观众时刻感受其多重寓意。
    喜儿“哭爹爹”是第一个高潮。在这个转折点上,爹爹死去,梦想破碎,观众情绪一下跌至谷底。
    第二个阶段是绝望、求生。喜儿被迫顶租子,到黄家当丫鬟。每天给黄母熬药、捶背,稍打个盹就被黄母扎针、辱骂,受尽欺辱。恶毒的黄世仁不安好心,在烧香的白虎堂糟蹋了喜儿。
    当喜儿挣脱黄世仁从屏风背后出来时,已不是观众之前认识的那个秀丽干净、眼睛发亮的喜儿,而是衣衫凌乱、头发蓬松、眼神浑浊不清、手拿麻绳准备上吊——绝望的喜儿。
    《刀杀我斧砍我》是音乐的第二个高潮。音乐前奏,悲痛凄婉,如同柴科夫斯基第六交响乐《悲怆》那个短小动机,如同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命运》的敲门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命运挣扎,是哭诉、是觉醒、是无助、是绝望……双腿沉重跪地,双手拍打地面,内心愤懑,化为第一声呐喊“天哪”!声音由弱到强,张力由内到外,气息拖得尽可能长些、再长些。控制声音,释放生命并保持恒定能量,把怨气尽最大可能喊出来。对天说,对地说,对命运说,对观众说!
    “刀杀我斧砍我,你不该这样糟蹋我”这句是“曲首冠音”。音乐采用戏曲垛板。演唱者必须具备戏曲基本功,把几个字,特别是“糟蹋我”三个字,用“喷口”喷出来,如此才能感染观众。我童年时演唱过山东梆子、河南豫剧,这些基本功派上了用场。采用演唱梆子的方法,把字咬住,用气息推出,效果极佳,很有感染力。
    接下来,要把悲愤一句句诉说出来。“自从我进了这黄家门,想不到今天啊”,两句是无颜面世的哭诉。
    大婶进入,手拿包袱,悄悄劝喜儿:“一定要活命,等到大春(已参军)回来替你报仇,快从后门逃出去。”
    绝望激发本能。弱小生命面临死亡威胁、尚存一线生机,也要抗争。为大春哥而活,为父母而活,为报仇而活!逃出黄家才能活。
    泥泞河塘旁,崎岖山坡上,喜儿摔跟头,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逃亡……圆场、碎步,不能颠,既稳且匀,像一串珠子不断线。戏曲演员练碎步,两膝之间夹一条手绢不能掉下来,头顶一碗水不能洒出来,方能过关。
    猛摔在地,迅速爬起,展现对活的渴望与命运抗争的坚强。右手指向前方,喊唱:“他们要杀我,他们要害我,我逃出虎口,我逃出狼窝。”“娘生我、爹养我,生我养我,我要活,我要活”,与白虎堂《刀杀我斧砍我》作回应。喜儿的抗争,给观众留下抗击命运的鼓舞。
    喜儿从小河流水声判断方向,顺河水奔向前方。生的欲望,逃的急切,前面无路、后有追兵的慌张,使她成为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张皇失措的逃亡者。父亲、大婶、大伯、大春哥呵护中无忧无虑的少女,被残酷命运一击而醒。
    喜儿命运的转折,也是台下观众心理的转折。演员要有能力通过手、眼、身、法、步,把观众带入情境。戏剧性转变需要表演者的深厚功力,把心情交待出来,而非仅仅顺从剧情。此时的表演,既借鉴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要义,又继承了中国戏剧的表演传统。斯坦尼体系强调真实体验,中国戏曲强调虚拟程式。故事是真,表演是虚;既有现实的真实体验,又有艺术的虚拟空间。表情要真实,紧张急切;身段要虚拟,美丽舒张。这就是既要融入角色,又要保持距离的中国歌剧的特殊的表演方式。
  音乐家走进喜儿的途径
    我体验喜儿,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音乐、舞蹈、电影。
    第一步熟悉音乐。先从歌词理解人物,初步定位。我能够通过儿时农村过年的情境体会喜儿的喜悦,但对于还未成家的我来说,要体验“白毛女”的感受(当时我22岁,在读大学本科二年级),就要费一番周折了。这就要从书籍、报刊、录音、电影中寻找。我听了郭兰英老师的实况录音 (因各种原因和技术限制,她一生演出了众多歌剧,却未能留下一部影像),从中寻找和感受喜儿。学习郭老师的歌唱风格,再转化成自己的风格。
    第二步从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寻找感受。我们这代人没看过原始版的歌剧《白毛女》,常看的是“文革”时期拍成电影的舞剧《白毛女》。我从“白毛仙姑”演员身上(上下场由两人扮演)找到了对生的渴望的强烈表达。在充满张力的舞蹈动作中,找到了挣脱枷锁、奋起反抗的“内力”。特别是从服装和肢体语言上,感受到女性之怒与女性之美的平衡,进而理解到“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真谛。
    第三步到电影故事片《白毛女》中找寻感觉。田华老师是故事主角的同代人,把从喜儿到白毛仙姑的转变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同真实再现。田华老师是河北人,故事也发生在河北境内。她从小生活贫困,后来参加革命,对人物的理解和表达贴近真实,影响了几代人。
    然而,电影人物要生活化才可信,舞台人物则因空间不同而需采用不同方式。电影拍摄于实景,如同生活再现,越自然逼真越令人信服。舞台则是虚拟场景,服装、化妆、造型都不同。电影角色可以用不同场景的蒙太奇剪辑等后期制作塑造人物,两个小时如同看一部中长篇小说。虽然歌剧也在两个小时内完成,却由歌唱、表演、台词、舞蹈等元素合力完成。这就需要我自己寻找其他途径,获得进入角色的门禁卡。当我扎上喜儿的辫子,系上红头绳,穿上打着补丁的衣服,不免对着镜子寻找心中的喜儿,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电影、舞剧、小说等各艺术品种中的喜儿。我必须找到自己心中的歌剧舞台上的喜儿!
    我心中的喜儿是个什么样子?人物必须在三段剧情中塑造为三种形象:第一个是无忧无虑、渴望幸福、天真多于理性的少女;第二个是爹爹服毒自杀、如闻晴天霹雳,再到被糟蹋,内心绝望到逃亡求生的姑娘;第三个是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到底的白毛女。
    我从音乐中揣摩喜儿的内心。《北风吹》的纯真与质朴,《刀杀我斧砍我》的质问与觉悟,《恨是高山仇是海》的遽变与刚烈。音乐脉络让我捕捉到这个人物的性格伏线,获得了情感基调。这就是歌剧《白毛女》之所以不同于芭蕾舞剧《白毛女》、电影《白毛女》的地方,也是歌剧舞台上“长歌当哭”“托诗以怨”熠熠生辉的地方。我坚信,《北风吹》的力量倾城倾国,《恨是高山仇是海》的力量撼天动地,是千千万万观众理解、喜爱、定位喜儿的“魂”。
    与其他艺术品种的对比,使我逐渐把握到歌剧喜儿角色的构成要素。三个阶段的三种音乐基调,是歌剧舞台上的喜儿不同于其他艺术品种的关键。执此一脉,大势可夺!观摩琢磨,苦思砥砺,我清醒地感受到,一个具体的歌剧艺术中的喜儿,开始驻进我心,占据心灵。这可能就是一个表演者探索人物并享受创作过程,准确定位的辛劳与快乐。
  打动人心的另一半
    喜儿的第三阶段,是该剧之所以称为《白毛女》的重头戏。中场休息后,观众渴望见到另一个喜儿——白毛女。这是新起点,是轴心。造型变化,音乐基调,都与轴心一一呼应,浑然天成。下半场开幕,必须把观众的目光集中到白毛仙姑上来。她是喜儿,又不是原来的喜儿,是个曾是喜儿的白毛女。生活于深山老林,庙里躲风避雨,偷吃乡亲给菩萨上供的瓜果充饥,致使没有盐吃的喜儿头发变白,衣服蜕霜。虽然衣衫褴褛,但她已经变成一个坚强的人,一个令千千万万观众难以置信又感动钦佩的人。所以,下半场第一个亮相不亚于开场第一场亮相,也要在视觉上给观众以再一次冲击。
    这一幕,除了《恨是高山仇是海》的10分钟咏叹调,再一个支持人物之魂的就是白色服装和长发造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体系把舞台元素分为两类,一类是内在的、心理的、体验的,一类是外在的、形体的、体现的。喜儿与白毛女的区别体现在两套造型上:红袄绿裤与黑色长辫,白衫褴褛与白色长发。
    装扮从外到内,唱腔从内到外,相互应和,牵人入戏。有了外在依托,再通过歌唱功力把主人翁的独特造型及辛酸内心表现出来,使之成为有血有肉、有躯有魂的“白毛女”。
    长达10分钟的唱段《恨是高山仇是海》在音乐体裁上属于西方式的咏叹调,但融合了一闻便知的戏曲板腔体元素。有散板,有垛板,更有歌唱性极强的“一道道彩虹”。作曲家的唱腔设计,需要演唱者至少具备两三种以上的戏曲演唱经验才行,没有积淀,难于应付。表演者要熟悉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西梆子,还有曲艺和说唱艺术,如京腔大鼓、河南坠子等,更要有西洋唱法的气息连贯,把胸腔共鸣、头腔共鸣、鼻腔共鸣融为一体,才能完整诠释这首核心唱段。(下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