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年02月21日] -- 生活晨报 -- 版次:[A1]

老舍冰心莫言看看这些名家眼中的过年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也是中国人心目中最重要的节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年记忆。在著名作家笔下,也有不少关于过年的描写,或生动,或谐趣,或真挚,令人印象深刻——
  
  老舍:孩子们过年首先是买杂拌儿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个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掺和做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
    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前一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冰心:新年里能从“姥姥家”得到许多好东西
    过年的前几天,最忙的是母亲了。她忙着打点我们过年穿的新衣鞋帽,还有一家大小半个月吃的肉。父亲呢,就为孩子们准备新年的娱乐。有一年,父亲买回一套吹打乐器,锣、鼓、箫、笛、二胡、月琴……弹奏起来,真是热闹得很。
    记得我们初一早起,换上新衣新鞋,先拜祖宗,然后给父母和长辈拜年。
    最有趣的是从各个农村来耍“花会”的了。演员们都是各个村落里冬闲的农民,节目大多是“跑旱船”和“王大娘锔大缸”之类的,演女角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搽着很厚的脂粉。到我家门首,自然就围上一大群人,于是他们就演唱了起来,有乐器伴奏,歌曲大都滑稽可笑,引得大家笑声不断。耍完了,我们就拿烟、酒、点心慰劳他们。
    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的福建福州,那里过年又热闹多了。我们大家庭里是四房同居分吃,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在一起吃饭。从腊月廿三起,大家就忙着扫房,擦洗门窗和铜锡器具,准备糟和腌的鸡、鸭、鱼、肉。
    新年里,我们各人从自己的“姥姥家”得到许多好东西,最好的是灯笼。福州方言里,“灯”和“丁”同音,因此送灯的数目,总比孩子的数目多一些,是添丁的意思。元宵之夜,都点了起来,真是“花市灯如昼”,游人如织,欢笑满街!
    元宵过后,一年一度的光彩辉煌的日子,就完结了。大人们让我们把许多玩够了的灯笼,放在一起烧了之后,说:“从明天起,好好收收心上学去吧。”
  沈从文:无资格玩灯,就追着队伍呐喊助威
    我生长的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或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
    我照例凭顽童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追随队伍到城厢内外各处走,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灯的不仅要凭气力,还得要勇敢,为表示英雄无畏,每当场坪中焰火上升时,白光直泻数丈,有的还大吼如雷,这些人却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阵,迎面奋勇而前。
    我们年纪小,还无资格参与这种剧烈活动,只能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时自告奋勇帮忙,许可拿个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和蚌壳精,蚌壳精多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好的男孩子充当,老渔翁白须白发也做得俨然,现了原形后,狼狈可笑。乐队鼓笛也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地随意敲打着。有时为振作大伙精神,乐队中忽然又悠悠扬扬吹起“踹八板”来,狮子耳朵只那么摇动几下,老渔翁和蚌壳精应着鼓笛节奏,当街随意兜两个圈子,不到终曲照例就瘫下来,惹得大家好笑!
    最后集中到个会馆前点验家伙散场时,正街上江西人开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开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开门纸迎财神,家住对河的年轻苗族女人,也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上街叫卖了。
    有了这个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大后读宋代咏灯节事的诗词,便觉得相当面熟,体会也比较深刻。
  梁实秋:一年复始见面要道声“新禧”
    祭灶过后,年关在迩。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年货也是要及早备办的,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苹果、干果等,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后已。“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做好东西,除了除夕宵夜不可少的一顿之外,从初一至少到初三,顿顿煮饽饽,直把人吃得头昏脑涨。
    孩子们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任意作孩子状。除夕之夜,院里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赍赏,是为“压岁”。
    新正是一年复始,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披,柱子上有“一入新春万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
    街上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一年的怨气。
    大姑娘小媳妇擦脂抹粉地全出动了,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出动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头小伙子乱钻乱挤。于是厂甸挤得水泄不通,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画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下转14版)
  
  孙犁:童年最欢乐的时候,莫过于春节
    如果说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欢乐的时候,则莫过于春节。
    春节从贴对联开始。我家地处偏僻农村,村里贴对联的人家很少。父亲在安国县做生意,商家讲究对联,每逢年前写对联时,父亲就请写好字的同事,多写几副,捎回家中。
    贴对联的任务,是由叔父和我完成。叔父不识字,一切杂活:打浆糊、扫门板、刷贴,都由他做。我只是看看父亲已经在背面注明的“上、下”两个字,告诉叔父,他按照经验,分左右贴好,没有发生过错误。
    我记得每年都有的一副是: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父亲认为合乎我家情况的。
    以后就是树天灯。天灯,村里也很少人家有。据说,我家树天灯,是为父亲许的愿。是一棵大杉木,上面有一个三角架,插着柏树枝,架上有一个小木轮,系着长绳。竖起以后,用绳子把一个纸灯笼拉上去。天灯就竖在北屋台阶旁,村外很远的地方,也可以望见。母亲说,这样行人就不迷路了。
    再其次就是搭神棚。神棚搭在天灯旁边。里面放一张六人桌,桌上摆着五供和香炉,供的是全神,即所谓天地三界万方真宰。
    最后是叔父和我放鞭炮。我放的有小鞭、灯炮、塾子鼓。
    春节的欢乐,达到高潮。
    这就是童年的春节欢乐。年岁越大,欢乐越少。
  王蒙:小时候过年特激动,因为能吃上肉
    小时候过年特别激动,因为能吃上一顿肉,因为包饺子,因为穿一件新衣服,因为给大人磕头和得到压岁钱。也因为相信家里大人的话,相信这几天有诸神下界,有祖先的在天之灵在空中巡回,我们必须出言谨慎,行事小心,敬畏与感动上苍,祈求好运。
    还因为小时候觉得过一年是那么长,盼呀盼呀,好不容易才到了严冬,到了冬与春的那个微妙分界处,到了哪怕是强颜也要欢笑一番的年。
    还因为放炮仗。小时候我性格懦弱,放得很少,但还是喜欢听旁人放。有激动人心、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感觉。正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陈忠实:五香饼献灶爷时早已馋得控制不住
    家乡灞河腊月初五吃“五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吃用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豌豆和包谷或小米熬烧的稀饭。
    腊月初八吃“腊八”,在用大米熬烧的稀饭里煮上手擀的一指宽的面条,名曰“腊八面”,不仅一家大小吃得热气腾腾,而且要给果树吃。我端着半碗腊八面,先给屋院过道里的柿子树吃,即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挂到树枝上,口里诵唱着“柿树柿树吃腊八,明年结得疙瘩瘩”。
    随之下了门前的塄坎到果园里,给每一棵沙果树、桃树和木瓜树的树枝上都挂上面条,反复诵唱那两句歌谣。
    到腊月二十三晚上,是祭灶神爷的日子。第一锅烙出的五香圆饼先献到灶神爷的挂像前,我早已馋得控制不住了,便抓起剩下的圆饼咬起来。整个冬天都吃着包谷面馍,这种纯白面烙的五香圆饼甭提有多香了。
    到春节前的三两天,家家开始蒸包子和馍,要蒸够一家人半个多月所吃的馍和包子,还有走亲戚要送出去的礼包。包子一般分三种,有肉作馅的肉包和用剁碎的蔬菜作馅的菜包,还有用红小豆作馅的豆包。
    新年临近的三两天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自然是从这家那家刚刚揭开锅盖的蒸熟的包子和馍里散发出来的。
    我在母亲揭开锅盖端出第一屉热气蒸腾的包子时,就抢一个,烫得两手倒换着跑出灶房,站到院子里就狼吞虎咽起来,过年真好!
  肖复兴:饺子必须在鞭炮齐鸣中最后亮相
    年夜饭,更能够体会到每人的参与和年的意义的相关性和重要性,这大概可以称之为年的味道。
    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丰简由人,却都要自己动手。也就是说,年夜饭,不能如现在一样到外面饭店包饭,必须在各自家里吃,而且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动手。
    年的仪式感、年的气氛和过年的心情以及对团圆渴望期盼的心愿,也都体现在这样的仪式之中了。
    从腊月廿三之后到年卅的日子里,每一天都不能够闲着,都安排好了关于年夜饭的密密麻麻的节目单。各家都忙忙乎乎、红红火火。
    准备了那么多日子的各种美食,如同生旦净末丑一样隆重登场,而其中的饺子,必须在鞭炮齐鸣中最后亮相,那是年夜饭这出大戏里的“梅兰芳的压轴戏”。
    当然,最后再吃几个素馅饺子(必须包一个铜钱饺子以求吉利),才是年夜饭的尾声,甩出的最后一抹高腔的余音袅袅。然后去守夜、祭祖、团拜、迎神,这个年才算是真正地拉开了大门。
  莫言:一进腊月就掰指头数日子
    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过了腊月涯,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终于熬到了除夕,这天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
    那时候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后就是睡觉。天还没有亮就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起来穿上新衣,感觉到特别神秘。
    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做年夜饭不能拉风箱——呱嗒呱嗒的风箱声会破坏神秘感——因此要烧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亲说,年夜里烧花柴,出刀才,烧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识分子,有学问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亲也解说不清。
    因为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饺子下到锅里去了。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上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竿子紧紧地跟随着。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
    在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我们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给爷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给爹磕头,给娘磕头……长辈们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饺子吧!晚辈们磕了头,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让我们兴奋得想雀跃了。
    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我家原来一直包清朝时的铜钱,但包了铜钱的饺子有一股浓烈的铜锈气,无法下咽,等于浪费了一个珍贵的饺子,后来就改用硬币了。
    现在,如果愿意,饺子可以天天吃,没有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我们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年。
  晨综